进入专业领域以后,我一直觉得最厉害的 hacker 是米特尼克,下村勉等人;最强大的逆向工程高手是开发了 IDA Pro 的 Ilfak Guilfanov. 然而在看完新一期《开讲啦》之后,并着 2014 年年初在外高看《感动中国》的记忆,我才发现前面两个“我觉得”,黄旭华老先生均当之无愧。不,我应该去掉“老”字,因为视频中 92 岁的黄先生,他似乎依然年轻。
我对于念人先念头衔的传统往往反感。“让我们有请 xxx 的 yyy 的 zzz 的 www 先生/女士……”,你真的需要这么长的定语才能无歧义地指定一个人倒没什么,但有些刻意且明显的逢迎却是不必。然而撒贝宁念出黄先生名时附加的前缀让我忍不住自己重复一遍:
中国第一代攻击型核潜艇,战略导弹核潜艇总设计师,中国核潜艇之父,黄旭华。
这种感觉就像你听人说一个武林高手招招致命没有花里胡哨,所过之处横扫千军,你不会不屑不会不信,因为千军万马折戟沉沙是事实。
几年前换台换到过一档求职节目。一个选手在介绍自己时说了句“因为自卑,所以强大”,嘉宾半是不理解,半是鄙夷(又或许是他们不好意思认同?)。我理解这个人,顺带理解了很久以前的自己。所以当黄先生说出他当年立志从医却因日寇肆意入侵带来的屈辱和苦难决定进入上海交通大学造船系船舶制造专业时,我能够作为个人以及作为中国人理解。从居安思危到卧薪尝胆到因为弱小所以强大,从黄旭华到鲁迅,再及许多至今赫赫而无名的人,个人是国家民族的缩影。我能坐在这里安静看完视频写点文字全是前人所赐,他们有的名满天下,有的可能连块碑都没有;后人也将得我所劳。民族生生不息,正因为构成它的许多个体都曾经是个把背影留在夜里的少年。
说说文章开头讲的逆向工程。那时候,苏联不给资料,不给帮助赫鲁晓夫还傲得不行,黄先生他们决定搜集美国公开的资料,报刊杂志,玩具模型,计算能力取决于算盘和手速,还有计算尺。然后 1965 年立项,1968 年开工,1970 年下水。这一整个工程都像是不可思议的玩笑:开玩笑般的计算能力,开玩笑般的工业制造水平,还有开玩笑般的工期。毛主席气话里给出的 Deadline 是一万年以后,这个“项目”的结题实际时间简直是开玩笑。当然,英雄云淡风轻忆往昔,往昔一定是压力山大的。总之,他们完成了。他说,骑驴找马,没有驴,迈开双脚也要走,绝不等待。我记起《人类的群星闪耀时》里茨威格写拿破仑的那篇文章末尾有几句话十分有理:在命运降临的伟大瞬间,市民的一切美德——小心,顺从,勤勉,谨慎,都无济于事,命运始终只需要天才,并且将他造就成不朽的人物。命运鄙视地把畏首畏尾的人拒之门外。命运——这世上的另一位神,只愿意用热烈的双臂把勇敢者高高举起,送上英雄的天堂(这段话有些过于主观,忽视了成事的必要条件,但茨威格突出强调了无畏、一往无前,我亦意在此)。
自然地,我联想到自己的生活。时代不同,加以非难或是质疑都是不合适的,但反思合适。在信息收集、检索能力日益增进的日子里,我愈发觉得巨量资源等于没有资源,巨量信息等于没有信息。超过了某个度,可能会畏首畏尾担心手握的不是最优解,反而赤手空拳如黄总当年方可一往无前。
另外,我总对当代和平盛世的娱乐化氛围有所警惕。碎片化的信息,碎片化的快感,碎片化的思考,这种剂量不断加大才能带给人新鲜的娱乐就像大门敞开的羊圈——作为狼群,我们不知道什么东西端着猎枪含着微笑藏在后面。大潮向前,人不可逆,但我总希望修养,或者说,习得黄先生隐姓埋名 30 年与世隔绝的专一、专注和纯正的心(对任何事)。我是人,不是机器,不会像 CPU 那样并行处理,也没有内存那么大的思考范围,更没有硬盘那样的记忆力。有时候,无处不在的娱乐令人窒息。况且,事业和感情一旦变得多起来,物质一旦变得繁富起来,就会廉价不再珍惜。那时候他们一无所有;那时候他们有理想,有家庭,有健康(真的很多人长寿)。
然而,我们也可以。
最后,回到“赫赫而无名”这个点上来。我真的从心底向所有这样的前人、同辈人表示感谢。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这样一个国家是我的荣幸。有人在边疆守夜,有人在医院救人,有人生产美好的产品。尤其是那些保卫疆土的人,肩上扛着天下。
最后的最后,向一个曾经的战士表达我作为一个男人的敬佩,算作一点私心吧,希望某人看到。我也会成为于你而言,这样的人。
(2016.10.29 于同济嘉定,看《开讲啦》黄旭华先生演讲视频,有感而作。)